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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风筝的人-33 - 徐涛.lr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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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00:12.64]在前往喀布尔的途中,
[00:14.83]满目疮痍的国家和贫困饥饿的人民令阿米尔心情沉重,
[00:21.28]尽管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,
[00:24.01]但已是面目全非的喀布尔仍令阿米尔震惊不已。
[00:28.97]
[00:30.00]请您继续收听长篇小说《追风筝的人》
[00:34.08]作者:卡勒德·胡赛尼
[00:36.21]演播:徐涛
[00:37.84]
[00:38.58]此书已由世纪出版集团出版
[00:41.48]
[00:45.12]废墟和乞丐,触目皆是这种景象。
[00:52.54]我记得从前也有乞丐
[00:55.81]爸爸身上总是额外带着一把阿富汗尼硬币,分发给他们;
[01:01.90]我从不曾见过爸爸拒绝乞讨的人。
[01:06.88]可是如今,街头巷尾都能见到他们,
[01:11.66]身披破麻布,
[01:13.49]伸出脏兮兮的手,乞讨一个铜板。
[01:17.62]而如今乞食的多数是儿童,瘦小,脸色冷漠,
[01:25.03]有些不超过五六岁。
[01:27.64]妇女裹着长袍,
[01:30.72]坐在繁忙街道的水沟边,
[01:33.36]膝盖上是她们的儿子,
[01:36.01]一遍遍念着:“行行好,行行好!”
[01:41.34]还有别的,某种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事情:
[01:47.20]几乎见不到有任何成年男子在他们身边
[01:52.00]战争把父亲变成阿富汗的稀缺物品。
[01:56.37]
[01:59.14]我们开在一条朝西通往卡德察区的街道上,
[02:04.37]我记得在1970年代,这可是主要的商业街:
[02:09.26]雅德梅湾。
[02:11.50]干涸的喀布尔河就在我们北边。
[02:15.48]那边的山麓之上,耸立着残破的旧城墙。
[02:20.44]它东边紧邻的巴拉·希萨堡垒
[02:25.23]坐落在雪达瓦扎山脉上。
[02:29.41]1992年到1996年间,
[02:33.79]人民圣战者组织的火箭如雨点般从那座山脉发射出来,
[02:39.31]落进喀布尔城里,造成如今摆在我眼前的浩劫。
[02:45.52]雪达瓦扎山脉朝西逶迤而去。
[02:51.14]我记得,“午炮”也是从这些山峦中发射出来的,
[02:56.77]它每天响起,宣告中午来临;
[03:00.70]在斋月期间,它也是一声信号,
[03:04.14]意味着白天的禁食可以结束了。
[03:08.02]那些天,整座城市都能听见午炮的轰鸣。
[03:12.94]
[03:14.98]“我小时候常常路过这儿,前往雅德梅湾。”
[03:22.25]“过去这儿商店宾馆林立,遍地食肆和霓虹灯。
[03:28.18]我经常向一个叫做塞弗的老人买风筝。
[03:32.27]他在旧警察局旁边开了间小小的风筝铺。”
[03:37.32]“警察局还在那儿。”法里德说,
[03:42.66]“这座城市不缺警察。
[03:45.47]但你在雅德梅湾,
[03:47.04]或者喀布尔任何地方,
[03:48.93]再也找不到风筝或者风筝铺了。
[03:52.57]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。”
[03:58.18]雅德梅湾已经变成一座巨大的废墟。
[04:04.14]那些尚未被彻底摧毁的屋宇赤条条地竖在那里,
[04:09.36]屋顶破了大洞,墙壁嵌满火箭的弹片。
[04:14.01]整个街区已经化为瓦砾。
[04:18.35]我看见一个带着弹孔的招牌斜斜埋在一堆残骸中,
[04:23.65]上面写着“请喝可口可乐……”。
[04:29.02]我看见在那些犬牙交错的砖石废墟中,
[04:32.16]有座没有窗户的破房子,儿童在里面玩耍。
[04:37.13]自行车和骡车在孩子、流浪狗和一堆堆废物中穿梭。
[04:44.00]城市上方是灰蒙蒙的尘雾,
[04:47.65]河那边,一道青烟袅袅升上天空。
[04:53.58]我说“那些树呢?”
[04:58.32]“冬天的时候被人们砍成柴火了。”
[05:02.62]“俄国佬也砍了不少。”
[05:05.56]“为什么?”
[05:07.30]“树上经常躲着狙击手。”
[05:12.17]一阵悲哀向我袭来。
[05:15.61]重返喀布尔,
[05:18.11]犹如去拜访一个多年未遇的老朋友,
[05:22.24]却发现他潦倒凄戚,
[05:25.41]发现他无家可归、身无分文。
[05:31.97]“我爸爸过去在沙里诺区盖了个恤孤院,
[05:36.47]旧城那边,就在这里的南面。”我说。
[05:41.52]“我有印象,它在几年前被毁了。”
[05:46.73]“你可以停车吗?”
[05:47.89]“我想在这里走走,很快就好。”
[05:51.49]法里德把车停在一条小巷,
[05:54.68]旁边有座摇摇欲坠的房子,没有门。
[05:59.41]“这儿过去是间药房。”
[06:05.11]我们走上雅德梅湾,转右,朝西走去。
[06:10.92]“什么味道?”
[06:13.35]某些东西熏得我眼泪直流。
[06:17.01]“柴油。这座城市的发电厂总是出毛病,
[06:21.29]用电得不到保证,人们烧柴油。”
[06:25.32]“柴油。你记得从前这条街道散发着什么味道吗?”
[06:32.49]“烤肉。”
[06:34.93]“烤羊羔肉。”
[06:38.28]“羊羔肉。”
[06:41.02]法里德说着舔了舔嘴唇。
[06:44.20]“现在喀布尔城里只有塔利班吃得上羊羔肉啦。”
[06:50.40]“说起……”
[06:52.49]一辆卡车朝我们驶来。
[06:55.84]“大胡子巡逻队。”
[06:59.20]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塔利班。
[07:02.62]我在电视上、互联网上、
[07:06.04]杂志封面上、报纸上见过他们。
[07:09.75]但如今我站在这里,
[07:11.74]离他们不到五十英尺,
[07:14.43]告诉自己心里突然涌起的并非纯粹的赤裸裸的恐惧;
[07:21.18]告诉自己我的血肉没有突然之间压着我的骨头,
[07:26.42]我的心跳没有加速。
[07:30.50]他们来了,趾高气扬。
[07:34.29]
[07:36.37]红色的丰田皮卡慢慢驶过我们。
[07:40.64]几个脸色严峻的青年人蹲在车斗上,
[07:44.80]肩膀扛着俄制步枪。
[07:48.02]他们全都留着大胡子,穿着黑色长袍。
[07:52.49]有个皮肤黝黑的家伙,看上去二十出头,
[07:56.89]皱着一双浓眉,
[07:58.48]手中挥舞着鞭子,
[08:00.40]有节奏地抽打着车身一侧。
[08:04.46]他溜转的眼睛看见我,和我对望。
[08:08.51]终我一生,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遮无拦。
[08:15.20]接着那个塔利班吐了一口沾有烟丝的口水,
[08:20.29]眼睛移开。
[08:22.21]我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。
[08:26.03]皮卡沿着雅德梅湾驶去,
[08:30.01]在车后卷起一阵尘雾。
[08:35.04]“你怎么回事?”
[08:37.52]“什么?”
[08:38.52]“永远不要瞪着他们!
[08:40.97]你听到了吗?
[08:42.23]永远不要!”
[08:44.42]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[08:47.63]“你的朋友说得对,老爷。
[08:50.42]好像你不该用棍子去捅一条疯狗。”
[08:57.59]有个人这样说着。
[09:00.90]声音来自一个老乞丐,
[09:05.00]赤足坐在一座弹印斑斑的建筑的台阶上。
[09:09.89]他身上的旧衣服磨得破烂不堪,
[09:13.53]戴着肮脏的头巾。
[09:15.66]他左边眼眶空空如也,眼皮耷拉。
[09:20.81]他举起患关节炎的手,
[09:24.07]指着红色皮卡驶去的方向。
[09:27.16]“他们开着车,四处寻找。
[09:31.28]希望找到那些激怒他们的人,
[09:35.50]他们迟早会找到,
[09:38.48]然后那些疯狗就有得吃了,
[09:43.00]整天的沉闷终于被打破,
[09:46.07]每个人都高呼‘真主至尊!’
[09:50.85]而在那些没人冒犯他们的日子里,
[09:54.99]嗯,他们就随便发泄。
[09:59.53]对吧?”
[10:01.51]法里德说“塔利班走近的时候,
[10:05.57]你的眼睛要看着地面。”
[10:08.20]“你的朋友提了个好建议。”
[10:13.58]“原谅我,你能施舍几个阿富汗尼吗?”
[10:19.29]“别理他。我们走。”
[10:20.98]法里德说,拉着我的手臂。
[10:24.40]我给了那个老人一张十万阿富汗尼的钞票,
[10:28.43]大约相等于三个美元。
[10:31.43]他倾着身子过来取钱,身上的臭气扑鼻而来,令我欲呕。
[10:39.90]他匆忙把钱塞在腰间,独眼滴溜溜地转着。
[10:45.69]“谢谢你的慷慨布施,老爷。”
[10:50.66]“你知道卡德察的恤孤院在哪里吗?”
[10:55.16]“它不难找,就在达鲁拉曼大道西端。”
[11:00.38]“自从火箭炸毁老恤孤院之后,
[11:03.88]孩子们就搬到那边去了。
[11:07.00]真是才脱狼群,又落虎口。”
[11:11.52]“谢谢你,老爷。”
[11:13.18]我说,转身走开。
[11:17.00]“你这是第一次吗?”
[11:19.45]“什么?”
[11:21.04]“第一次看到塔利班。”
[11:25.39]我一语不发。
[11:27.45]老乞丐点点头,露出微笑。
[11:31.03]嘴里剩下的牙齿屈指可数,泛黄而且弯曲。
[11:37.65]“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们席卷喀布尔的情景,
[11:43.43]那天多么高兴!”他说,
[11:46.20]“杀戮结束了!哇,哇!
[11:51.59]但就像诗人说的:
[11:54.46]‘爱情看似美好,但带来麻烦。’”
[12:00.45]我脸上绽出笑容,
[12:03.51]“我知道那首诗,哈菲兹写的。”
[12:07.34]“对对,是他写的。”
[12:09.53]“我知道。我过去在大学教过它。”
[12:13.89]“你教大学?”
[12:17.38]“从1958年到1996年。
[12:20.58]我教哈菲兹、迦亚谟、鲁米、贝德尔、雅米、萨迪。
[12:29.86]我甚至还在德黑兰开过讲座,
[12:33.69]那是在1971年,关于神秘的贝德尔。
[12:40.08]我还记得他们都起立鼓掌。哈!”
[12:45.17]“但你看到车上那些年轻人。
[12:48.68]你认为在他们眼里,苏菲主义有什么价值?”
[12:55.76]“我妈妈也在大学教书。”
[12:58.41]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[13:00.25]“索菲亚·阿卡拉米。”
[13:04.70]老人那患白内障的眼睛闪出光芒:
[13:12.72]“‘大漠荒草生息不绝,反教春花盛放凋零。’
[13:23.75]她那么优雅,那么高贵。
[13:27.09]真是悲剧啊。”
[13:33.04]“你认识我妈妈?”我在老人的身边蹲下。
[13:37.87]“是的,我认识。”
[13:41.30]“过去下课后我们常坐在一起交谈。
[13:46.77]最后一次是下雨天,
[13:49.27]隔天就期末考试,
[13:52.00]我们分享一块美味的杏仁蛋糕。
[13:55.99]杏仁蛋糕,热茶,还有蜂蜜。
[14:02.52]那时她肚子很大了,变得更加美丽。
[14:07.49]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天对我说的话。”
[14:12.84]“那是什么?请告诉我。”
[14:16.91]爸爸每次向我提起妈妈,总是很含混,
[14:20.65]比如“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”。
[14:23.98]但我一直渴望知道细节,比如:
[14:28.15]她的秀发在阳光下是什么样子,
[14:31.45]她最喜爱的冰淇淋是什么口味,
[14:34.59]她最喜欢哼唱的歌是哪一首,
[14:38.45]她也咬指甲吗?
[14:40.99]爸爸关于妈妈的记忆,
[14:43.59]已经随着他长埋地下。
[14:47.44]也许提起她的名字会唤起爸爸心中的负疚,
[14:54.01]为她死后他犯下的事情。
[14:57.17]抑或是因为失去妈妈的伤痛太深,
[15:00.90]爸爸不忍再度提及。
[15:04.03]也许两种原因都有。
[15:08.87]“她说,‘我很害怕。’
[15:15.00]我问,‘为什么?’
[15:17.36]她说,‘因为我深深地感到快乐,拉索尔博士,
[15:23.96]快乐成这样,真叫人害怕。’
[15:27.93]我问她为什么,
[15:29.86]她说,‘他们只有准备要剥夺你某种东西的时候,
[15:36.30]才会让你这么快乐。’
[15:39.65]我说,‘快别胡说。
[15:41.24]这种想法太蠢了。’”
[15:44.08]法里德拉着我的手臂。
[15:46.50]“我们该走了,阿米尔老爷。”
[15:49.60]我将手臂挣脱出来,
[15:52.63]“还有呢?还有呢?她还说什么了?”
[15:57.42]老人露出柔和的神情。
[16:01.43]“我希望我能替你记起来。
[16:04.69]可是我不记得了。
[16:08.19]你妈妈走得太久了,
[16:12.48]我的记忆四散崩塌,
[16:15.57]像这些房子。
[16:17.99]对不起。”
[16:21.00]“可是哪怕一件小事也好,任何事情都好。”
[16:28.36]“我会想想看。
[16:30.26]这是承诺,记得回来找我。”
[16:35.65]“谢谢你。”
[16:37.12]“太谢谢你了。”
[16:39.39]我是说真的。
[16:40.75]现在我知道妈妈曾经喜欢涂了蜂蜜的杏仁蛋糕,
[16:45.82]还有热红茶,
[16:47.34]知道她用过“深深地”这个词,
[16:51.36]知道她曾为快乐烦恼过。
[16:55.23]我对妈妈的了解,
[16:57.12]从这个街头老人身上得到的,
[16:59.89]甚至比从爸爸身上知道的还要多。
[17:03.71]露宿街头的老乞丐恰好认识我妈妈,
[17:09.64]这在多数非阿富汗人眼里,
[17:12.64]也许会是匪夷所思的巧合,
[17:16.17]但我们对此只字不提,
[17:19.04]默默走回那辆汽车。
[17:21.71]因为我们知道,在阿富汗,
[17:24.53]特别是在喀布尔,
[17:26.52]这样的荒唐事情司空见惯。
[17:30.67]爸爸过去说过:
[17:32.79]“把两个素昧平生的阿富汗人关在同一间屋子里,
[17:37.93]不消十分钟,他们就能找出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。”
[17:43.22]
[17:44.94]我们离开了坐在那座房子台阶上的老人。
[17:50.59]我原想带他到他的办公室去,
[17:54.04]看看他能否想起更多关于我妈妈的事情。
[17:58.52]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。
[18:02.69]
[18:04.77]我发现新恤孤院在卡德察区北边,
[18:09.66]紧邻干涸的喀布尔河河堤。
[18:12.98]那是一座平房,军营式建筑,
[18:16.81]墙上有裂缝,窗户用木板封上。
[18:20.70]前去的途中,法里德告诉我说,
[18:23.72]在喀布尔各个城区中,
[18:25.96]卡德察区受战争破坏最严重,
[18:29.77]而当我们下车,证据太明显了。
[18:33.94]立在满是弹坑的街道两旁的,
[18:37.48]只有比废墟好不了多少的破落建筑,
[18:41.09]以及久无人烟的房子。
[18:44.64]我们走过一具锈蚀的轿车残骸,
[18:48.11]看到一台半截埋在碎石堆里面、没有荧屏的电视机,
[18:54.32]一堵涂着黑色“塔利班万岁”标语的墙壁。
[18:59.41]
[19:00.84]开门的是个秃顶男人,
[19:04.14]矮矮瘦瘦,留着蓬松的灰白胡子。
[19:08.12]他穿着旧斜纹呢夹克,
[19:11.61]戴着无边便帽,
[19:13.53]眼镜挂在鼻尖上,
[19:16.15]有块镜片已经碎裂。
[19:19.15]眼镜后面,
[19:20.58]黑豆似的眼珠在我和法里德身上扫来扫去。
[19:26.09]“你好。”
[19:27.79]“你好,”
[19:29.43]把宝丽莱照片给他看,
[19:32.81]“我们在找这个男孩。”
[19:36.07]他匆匆瞥了一眼照片,
[19:38.58]“对不起,我从没见过他。”
[19:43.47]“你还没仔细看看那张照片呢,老弟,”
[19:48.05]“是啊,为什么不好好看看呢?”法里德说着
[19:54.07]我补上了一句“麻烦你。”。
[19:58.74]那男人接过相片,端详着,
[20:02.78]把它还给我。
[20:04.41]“不,对不起。
[20:07.04]我只认得这所机构里面的每个孩子,
[20:10.69]但这个看起来很面生。
[20:13.00]现在,如果你们没别的事情,
[20:16.05]我得去工作了。”
[20:20.05]他转身,关上大门。
[20:23.45]
[20:36.94]阿米尔到恤孤院寻找哈桑的儿子索拉博,
[20:41.54]却被告知孩子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被一个塔利班官员带走,
[20:47.20]目前生死未卜。
[20:49.36]阿米尔悲愤难以。
[20:51.36]
[20:51.97]欢迎您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收听长篇小说《追风筝的人》
[20:57.43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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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前往喀布尔的途中,
满目疮痍的国家和贫困饥饿的人民令阿米尔心情沉重,
尽管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,
但已是面目全非的喀布尔仍令阿米尔震惊不已。
请您继续收听长篇小说《追风筝的人》
作者:卡勒德·胡赛尼
演播:徐涛
此书已由世纪出版集团出版
废墟和乞丐,触目皆是这种景象。
我记得从前也有乞丐
爸爸身上总是额外带着一把阿富汗尼硬币,分发给他们;
我从不曾见过爸爸拒绝乞讨的人。
可是如今,街头巷尾都能见到他们,
身披破麻布,
伸出脏兮兮的手,乞讨一个铜板。
而如今乞食的多数是儿童,瘦小,脸色冷漠,
有些不超过五六岁。
妇女裹着长袍,
坐在繁忙街道的水沟边,
膝盖上是她们的儿子,
一遍遍念着:“行行好,行行好!”
还有别的,某种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事情:
几乎见不到有任何成年男子在他们身边
战争把父亲变成阿富汗的稀缺物品。
我们开在一条朝西通往卡德察区的街道上,
我记得在1970年代,这可是主要的商业街:
雅德梅湾。
干涸的喀布尔河就在我们北边。
那边的山麓之上,耸立着残破的旧城墙。
它东边紧邻的巴拉·希萨堡垒
坐落在雪达瓦扎山脉上。
1992年到1996年间,
人民圣战者组织的火箭如雨点般从那座山脉发射出来,
落进喀布尔城里,造成如今摆在我眼前的浩劫。
雪达瓦扎山脉朝西逶迤而去。
我记得,“午炮”也是从这些山峦中发射出来的,
它每天响起,宣告中午来临;
在斋月期间,它也是一声信号,
意味着白天的禁食可以结束了。
那些天,整座城市都能听见午炮的轰鸣。
“我小时候常常路过这儿,前往雅德梅湾。”
“过去这儿商店宾馆林立,遍地食肆和霓虹灯。
我经常向一个叫做塞弗的老人买风筝。
他在旧警察局旁边开了间小小的风筝铺。”
“警察局还在那儿。”法里德说,
“这座城市不缺警察。
但你在雅德梅湾,
或者喀布尔任何地方,
再也找不到风筝或者风筝铺了。
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。”
雅德梅湾已经变成一座巨大的废墟。
那些尚未被彻底摧毁的屋宇赤条条地竖在那里,
屋顶破了大洞,墙壁嵌满火箭的弹片。
整个街区已经化为瓦砾。
我看见一个带着弹孔的招牌斜斜埋在一堆残骸中,
上面写着“请喝可口可乐……”。
我看见在那些犬牙交错的砖石废墟中,
有座没有窗户的破房子,儿童在里面玩耍。
自行车和骡车在孩子、流浪狗和一堆堆废物中穿梭。
城市上方是灰蒙蒙的尘雾,
河那边,一道青烟袅袅升上天空。
我说“那些树呢?”
“冬天的时候被人们砍成柴火了。”
“俄国佬也砍了不少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树上经常躲着狙击手。”
一阵悲哀向我袭来。
重返喀布尔,
犹如去拜访一个多年未遇的老朋友,
却发现他潦倒凄戚,
发现他无家可归、身无分文。
“我爸爸过去在沙里诺区盖了个恤孤院,
旧城那边,就在这里的南面。”我说。
“我有印象,它在几年前被毁了。”
“你可以停车吗?”
“我想在这里走走,很快就好。”
法里德把车停在一条小巷,
旁边有座摇摇欲坠的房子,没有门。
“这儿过去是间药房。”
我们走上雅德梅湾,转右,朝西走去。
“什么味道?”
某些东西熏得我眼泪直流。
“柴油。这座城市的发电厂总是出毛病,
用电得不到保证,人们烧柴油。”
“柴油。你记得从前这条街道散发着什么味道吗?”
“烤肉。”
“烤羊羔肉。”
“羊羔肉。”
法里德说着舔了舔嘴唇。
“现在喀布尔城里只有塔利班吃得上羊羔肉啦。”
“说起……”
一辆卡车朝我们驶来。
“大胡子巡逻队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塔利班。
我在电视上、互联网上、
杂志封面上、报纸上见过他们。
但如今我站在这里,
离他们不到五十英尺,
告诉自己心里突然涌起的并非纯粹的赤裸裸的恐惧;
告诉自己我的血肉没有突然之间压着我的骨头,
我的心跳没有加速。
他们来了,趾高气扬。
红色的丰田皮卡慢慢驶过我们。
几个脸色严峻的青年人蹲在车斗上,
肩膀扛着俄制步枪。
他们全都留着大胡子,穿着黑色长袍。
有个皮肤黝黑的家伙,看上去二十出头,
皱着一双浓眉,
手中挥舞着鞭子,
有节奏地抽打着车身一侧。
他溜转的眼睛看见我,和我对望。
终我一生,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遮无拦。
接着那个塔利班吐了一口沾有烟丝的口水,
眼睛移开。
我发现自己又能呼吸了。
皮卡沿着雅德梅湾驶去,
在车后卷起一阵尘雾。
“你怎么回事?”
“什么?”
“永远不要瞪着他们!
你听到了吗?
永远不要!”
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你的朋友说得对,老爷。
好像你不该用棍子去捅一条疯狗。”
有个人这样说着。
声音来自一个老乞丐,
赤足坐在一座弹印斑斑的建筑的台阶上。
他身上的旧衣服磨得破烂不堪,
戴着肮脏的头巾。
他左边眼眶空空如也,眼皮耷拉。
他举起患关节炎的手,
指着红色皮卡驶去的方向。
“他们开着车,四处寻找。
希望找到那些激怒他们的人,
他们迟早会找到,
然后那些疯狗就有得吃了,
整天的沉闷终于被打破,
每个人都高呼‘真主至尊!’
而在那些没人冒犯他们的日子里,
嗯,他们就随便发泄。
对吧?”
法里德说“塔利班走近的时候,
你的眼睛要看着地面。”
“你的朋友提了个好建议。”
“原谅我,你能施舍几个阿富汗尼吗?”
“别理他。我们走。”
法里德说,拉着我的手臂。
我给了那个老人一张十万阿富汗尼的钞票,
大约相等于三个美元。
他倾着身子过来取钱,身上的臭气扑鼻而来,令我欲呕。
他匆忙把钱塞在腰间,独眼滴溜溜地转着。
“谢谢你的慷慨布施,老爷。”
“你知道卡德察的恤孤院在哪里吗?”
“它不难找,就在达鲁拉曼大道西端。”
“自从火箭炸毁老恤孤院之后,
孩子们就搬到那边去了。
真是才脱狼群,又落虎口。”
“谢谢你,老爷。”
我说,转身走开。
“你这是第一次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第一次看到塔利班。”
我一语不发。
老乞丐点点头,露出微笑。
嘴里剩下的牙齿屈指可数,泛黄而且弯曲。
“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们席卷喀布尔的情景,
那天多么高兴!”他说,
“杀戮结束了!哇,哇!
但就像诗人说的:
‘爱情看似美好,但带来麻烦。’”
我脸上绽出笑容,
“我知道那首诗,哈菲兹写的。”
“对对,是他写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我过去在大学教过它。”
“你教大学?”
“从1958年到1996年。
我教哈菲兹、迦亚谟、鲁米、贝德尔、雅米、萨迪。
我甚至还在德黑兰开过讲座,
那是在1971年,关于神秘的贝德尔。
我还记得他们都起立鼓掌。哈!”
“但你看到车上那些年轻人。
你认为在他们眼里,苏菲主义有什么价值?”
“我妈妈也在大学教书。”
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“索菲亚·阿卡拉米。”
老人那患白内障的眼睛闪出光芒:
“‘大漠荒草生息不绝,反教春花盛放凋零。’
她那么优雅,那么高贵。
真是悲剧啊。”
“你认识我妈妈?”我在老人的身边蹲下。
“是的,我认识。”
“过去下课后我们常坐在一起交谈。
最后一次是下雨天,
隔天就期末考试,
我们分享一块美味的杏仁蛋糕。
杏仁蛋糕,热茶,还有蜂蜜。
那时她肚子很大了,变得更加美丽。
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天对我说的话。”
“那是什么?请告诉我。”
爸爸每次向我提起妈妈,总是很含混,
比如“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”。
但我一直渴望知道细节,比如:
她的秀发在阳光下是什么样子,
她最喜爱的冰淇淋是什么口味,
她最喜欢哼唱的歌是哪一首,
她也咬指甲吗?
爸爸关于妈妈的记忆,
已经随着他长埋地下。
也许提起她的名字会唤起爸爸心中的负疚,
为她死后他犯下的事情。
抑或是因为失去妈妈的伤痛太深,
爸爸不忍再度提及。
也许两种原因都有。
“她说,‘我很害怕。’
我问,‘为什么?’
她说,‘因为我深深地感到快乐,拉索尔博士,
快乐成这样,真叫人害怕。’
我问她为什么,
她说,‘他们只有准备要剥夺你某种东西的时候,
才会让你这么快乐。’
我说,‘快别胡说。
这种想法太蠢了。’”
法里德拉着我的手臂。
“我们该走了,阿米尔老爷。”
我将手臂挣脱出来,
“还有呢?还有呢?她还说什么了?”
老人露出柔和的神情。
“我希望我能替你记起来。
可是我不记得了。
你妈妈走得太久了,
我的记忆四散崩塌,
像这些房子。
对不起。”
“可是哪怕一件小事也好,任何事情都好。”
“我会想想看。
这是承诺,记得回来找我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“太谢谢你了。”
我是说真的。
现在我知道妈妈曾经喜欢涂了蜂蜜的杏仁蛋糕,
还有热红茶,
知道她用过“深深地”这个词,
知道她曾为快乐烦恼过。
我对妈妈的了解,
从这个街头老人身上得到的,
甚至比从爸爸身上知道的还要多。
露宿街头的老乞丐恰好认识我妈妈,
这在多数非阿富汗人眼里,
也许会是匪夷所思的巧合,
但我们对此只字不提,
默默走回那辆汽车。
因为我们知道,在阿富汗,
特别是在喀布尔,
这样的荒唐事情司空见惯。
爸爸过去说过:
“把两个素昧平生的阿富汗人关在同一间屋子里,
不消十分钟,他们就能找出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。”
我们离开了坐在那座房子台阶上的老人。
我原想带他到他的办公室去,
看看他能否想起更多关于我妈妈的事情。
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。
我发现新恤孤院在卡德察区北边,
紧邻干涸的喀布尔河河堤。
那是一座平房,军营式建筑,
墙上有裂缝,窗户用木板封上。
前去的途中,法里德告诉我说,
在喀布尔各个城区中,
卡德察区受战争破坏最严重,
而当我们下车,证据太明显了。
立在满是弹坑的街道两旁的,
只有比废墟好不了多少的破落建筑,
以及久无人烟的房子。
我们走过一具锈蚀的轿车残骸,
看到一台半截埋在碎石堆里面、没有荧屏的电视机,
一堵涂着黑色“塔利班万岁”标语的墙壁。
开门的是个秃顶男人,
矮矮瘦瘦,留着蓬松的灰白胡子。
他穿着旧斜纹呢夹克,
戴着无边便帽,
眼镜挂在鼻尖上,
有块镜片已经碎裂。
眼镜后面,
黑豆似的眼珠在我和法里德身上扫来扫去。
“你好。”
“你好,”
把宝丽莱照片给他看,
“我们在找这个男孩。”
他匆匆瞥了一眼照片,
“对不起,我从没见过他。”
“你还没仔细看看那张照片呢,老弟,”
“是啊,为什么不好好看看呢?”法里德说着
我补上了一句“麻烦你。”。
那男人接过相片,端详着,
把它还给我。
“不,对不起。
我只认得这所机构里面的每个孩子,
但这个看起来很面生。
现在,如果你们没别的事情,
我得去工作了。”
他转身,关上大门。
阿米尔到恤孤院寻找哈桑的儿子索拉博,
却被告知孩子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被一个塔利班官员带走,
目前生死未卜。
阿米尔悲愤难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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